暮笛。

1、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远远望去，依稀能看见灯火如豆。

 

沈巍皱着眉头向前走了两步，风声从耳边掠过，掌心仍残留着些温热气息——是属于赵云澜的体温。他此刻看起来俨然有些懊恼，不太自然地搓着手指，是完全无意识的举动，眉眼间的焦虑显露在外。

 

一刻钟之前，他还和赵云澜在一起。

 

他昨夜做了长长的梦，睡得不大安稳，梦见在远古洪荒大地，他孑然一身独立其中，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像是安抚，又像呼唤，今晨的时候睁开眼，意外的感觉到轮回晷有些异动。

 

精巧的日晷在他手中，日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上面，显得柔和而又温暖。赵云澜还没睡醒，在他身旁翻了个身，不知道是梦见什么，梦里露出一个傻笑来，他低头看了看，抬手去触碰赵云澜柔软的头发。

 

赵云澜就在此刻迷茫着睁开眼，冲着他还未落下的手眨了眨眼睛，声音中带着未醒的困意，又本性使然开口调笑沈巍，饶是他逐渐习惯了赵云澜的花样百出，猝不及防的一声大人仍是唤得他心旌摇荡，所以他还没来得及把手中的轮回晷收起来，就被赵云澜看见了。

 

“怎么把这东西拿出来了。”赵云澜揉揉眼睛，伸手去摸日晷上的刻针。

 

下一秒忽然间天旋地转，沈巍再睁开眼，当真是洪荒大地，寸草不生，而他孑然其中。

 

失去赵云澜的定位让他十分焦虑，而他的所在，这处洪荒，又让他觉得万分熟悉。怀念过的气息不知怎样突破了时间的界限从远古涌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舒适与不安的情绪在他脑海撕扯，叫人头痛欲裂，沈巍向前两步，在黑暗中捕捉到了一线细微的光源，随后向着那一处走去，冥冥之中似有所感，他觉得自己回来，应该就是为了去看看那光。

 

2、

 

赵云澜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衣欲哭无泪。

 

这地方明显不是他熟悉的环境，触目荒芜，连光都没有，这也就罢了，他睁开眼还没几分钟，老婆还没来得及摸一下小手，就被丢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别说什么保命的家伙，就连符咒都没带在身上一张。

 

他站起身来试探着走了两步，好在这泥沼之中没有什么尖锐石头，土质尚算得上柔软而又不至于让他深陷其中，这才让他鞋子没穿也还不至于寸步难行。

 

沈巍去哪儿了？这样的疑问在他脑海中一旦浮现，便抹不掉了。斩魂使的实力他自然是相信的，但这样陌生的环境和变故即便是斩魂使应该也难以一时应对。怎样回去？这便是目前最重要的事了。赵云澜叹口气，路过一丛枯木的时候顺手把两片未及坠落的大叶子扯了下来绑到脚下。沈巍不在，身边亦无人，他也就懒得开口，整个洪荒之中只有沉默。

 

远处有一盏灯火摇摇晃晃，时明时暗。赵云澜看向那处灯火，摸了摸下巴，决定把这一处作为他寻找回家之路的第一个突破点。

 

看着像是没有太远，但这条路仍是走了许久。或许是因为这地方没有什么光暗交替，所以对于时间的感知也变得微弱起来。

 

越走近，那盏灯火便逐渐明亮起来。赵云澜下意识地觉得这光有些熟悉，但他怎样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时候见过这样的光。

 

大地太过于荒芜，几乎是焦黑一片，因此那光便显得格外明亮。赵云澜蹲下身来，这光落在地上，明亮地像是夜空中一颗孤独的星星。说是光，却像是火焰一样跃动着，光华流动其中，他忍不住探出手，想要摸一摸那光，靠近的时候方察觉到这光，或者说这火，丝毫没有灼热的感觉，只是温和的一团而已。

 

正当他将要拿到那火的时候，身后却忽然暴起一股凛然杀气来，赵云澜下意识蹬地翻滚，抬起头来一道人影站在他刚刚蹲着的地方，手中一柄长刀，目光森然地看过来，一副要直接拆吃了他的模样。

 

“……”赵云澜暗骂一句我真是见了鬼了。

 

下一刻刀锋锐气劈开空气落在他落脚的所在，而他凭借着本能再次提前翻出了攻击范围，这才赶忙着开口阻止这人下一道攻击。

 

“别别别别……别动手。”

 

“是我，沈巍，不是，小巍，别动手，你这是要……”

 

小鬼王一瞬茫然的表情让他把下半句话噎进肚子里，活生生地把谋杀亲夫四个字给吞了下去。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不准你叫我小巍。”

 

少年声音清朗，像是一汪清泉涌进赵处长并不干涸的心里，叫他忍不住又要傻笑，但又自觉不好在老婆还小的时候给他留下什么负面印象，便只能强忍了干咳两声，但眉眼间的笑意怎样也掩不住，就这样直白的落在小鬼王眼前。

 

赵云澜来不及应付他，满脑子只觉得，我老婆小时候怎么这么可爱。

 

“等等……”就他愣神的功夫，那斩魂刀就又要向他落下来，堪堪在他面前停下，直叫他出了一身冷汗。

 

小鬼王显然用刀还不是很熟练，但也明显这一次没有打算对他下杀手了。

 

“我是……”他眼珠转了转，好在黑暗中看不太清，也就没把那种猥琐的表情直白地摊开在小鬼王面前。这可是万年前的沈巍，赵云澜暗自欢喜，那他得矜持点。

 

沈巍的气息他是断不可能认错的。

 

这处地方一路走来，也分明和地球上哪个地方都不一样，广袤而又荒芜的大地，没有人的生气，也没有鬼的阴气，只他一路走来时看到过几个幽畜自相残杀，别的什么也没见过了。

 

这样来看，能解释这个现象的地方，应该也就是大封深处的大不敬之地了吧。他本来也没有想到过会是不明不白地被丢到了万年前，如果是大不敬之地，那就是沈巍的地盘，他随便走走总能等到沈巍过来找他，说不定赶回去豆浆还是热着的。可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愣是把这么个眉眼干净的小家伙送到了他面前。

 

赵云澜有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他也不是不可以晚点回去。

 

这小家伙未涉尘世，眉眼清亮，一头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随风扬起，此刻噙着怒气看过来——赵云澜心想，对不起了沈巍我可能要犯罪了。

 

3、

 

沈巍觉得有点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处境，这条路走过去，分明是向着功德古木的方向。他有心偏离这条轨道去寻赵云澜，如果是被轮回晷传送过来的话，他和赵云澜应该相差不远才对，为何此刻独他一人？赵云澜又怎样了？这些问题在他心里徘徊不去，叫他难以静下心来，可他尝试了几次，却觉得自己好像除了顺着这条路向前走以外，没有别的选择。

 

直到看到功德古木下那一袭青衣的瞬间，他心神一震，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愣愣的看着那个人，一瞬间又万千想法撞过脑海，但一个也分辨不明，他所能做的出的，也唯有向他走去而已。

 

“嗯？”昆仑睁开眼，远远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他眼中有疑惑，但并不说出来，只看着这人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来，步履沉重，像是被什么东西拖着，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赶着，那双眉眼熟悉而又陌生，像是强自克制着什么，又像是要向他表达什么。

 

“我没见过你。”昆仑若有所思地开口，但看过他的模样，像是有所猜测。

 

“我是……”沈巍抿了抿嘴唇，好不容易压下那阵颤抖的感觉，开口只说了两个字，却发不出声音了。

 

天空中一道惊雷闪过，瞬间半个天空都被染上紫色的电芒，是天雷。

 

沈巍闭上嘴，心里明白想是天道不准透露未来，自己这两个字是说不出口了。于是他看着昆仑，一双眼睛一如往日专注，清澈而又满怀情意——他从前不懂，现在懂了，也就更加难掩其中的深情。

 

“不能说吗？”昆仑歪了歪头看他，认真地将他整个模样在眼中描摹一遍，又笑了：“那你倒是说说，是我猜的那样吗？”

 

沈巍点了点头。

 

昆仑从古木上跳了下来，落在他面前，袍角裹着风落下，倒像是也不觉得奇怪，只将他更细地打量了一遍。

 

“我还说，要见不到小美人长大的样子了，不过现在来看，嗯，长大了也还是很好看啊。”

 

沈巍觉得自己有点脸红，他显然有些拘束，昆仑见了，反倒笑得更大声了些。

 

他眉梢挑着笑意看过来，一本正经地问：“那么，大美人怎么会回到这里来了？”

 

“我…不知道。”沈巍答他，想起不知下落的赵云澜，禁不住又有些紧张起来。

 

他曾经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千万次，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同他这样面对面站着，同他讲过去了很多年了，但他仍旧守着他们之间的约定，一丝一毫都没有打过折扣，他倒也没有觉得苦。

 

就是很想你。

 

但他一句都说不出口，只好看着昆仑，那双眼睛实在含了太多情意在其中，昆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不知道看懂了没有，过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

 

4、

 

赵云澜觉得小鬼王实在有一点点暴躁。

 

比如他刚刚开口笑嘻嘻地回答小鬼王：“你叫我赵云澜就好。”

 

小鬼王哦了一声，就不理他了，只向着那团火过去，弯下腰去捡它起来的时候像是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赵云澜，见他像是同样好奇走过来，刀忽然间在身前一横，刀气就顺着刀锋冲了出去。

 

“哎小哥，别这么暴躁。”赵云澜躲过去，又笑，他笑的太过于真诚，叫人下意识去信他，以至于小鬼王一伸手揽过那团火后虽然后退了两步，却没有直接离开。

 

“这是什么？你给我说说呗。”他摊开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恶意，一双眼直视着小鬼王的眼睛：“你看，这大不敬之地都没什么人能陪你聊天，你和我做个伴儿，我陪你一起找呗？”

 

那是他的魂火。在这一瞬赵云澜忽然想起来沈巍曾经和他说过，当年昆仑左肩魂火坠落在大不敬之地，他花费了五十年的时间把昆仑的左肩魂火收集完整又送了回去。

 

“不用你。”小鬼王一转身就不见了。

 

“唉呀。”赵云澜摇头，心想不怪沈巍长大以后长成那么多心眼的样子，原来小的时候也就这么不好骗。

 

当小鬼王第三次在一朵魂火的旁边遇到赵云澜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冲着这人龇牙咧嘴，尖锐的指甲顺着手指探出，张合着跃跃欲试。明明是一张如画的面容，染了愤怒在上面，赵云澜想，就像是聊斋志异里的女妖遇到不解风情的书生时嗔怒其愚笨的模样一样，可他觉得这样不妥，分明是小鬼王不解他的情意才是。

 

“我真没有恶意。”赵云澜退开一步，主动把靠近魂火的位置让了出来，等到小鬼王小心翼翼地把魂火捧了出来，将那一小簇和另外一团融在一起以后收拾起来，才又笑着凑过来。

 

“你看。”他随手扯了一片枯叶在手中，蘸着旁边小水沟里的水在上面画了个符咒，又从自己右肩拂了一下，那片叶子便隐约透出些温润的金光来，飘飘摇摇地在空气中飞了起来。

 

“我能帮你找那些东西。”

 

“跟着我走，我带你去找下一片呗。”他大步向前，把自己的后背毫不防备地留给小鬼王。

 

身后传来小鬼王吞咽空气的声音，像是被诱惑却又不能确定这个人是否真诚，偏偏又对他有着些难以自制的不知名的亲昵，觉得他值得信任，两相拉扯，最终还是决定跟上。

 

赵云澜等到他跟了一会儿，放慢了脚步同他并肩而行。

 

“哎。”小鬼王走着走着，突然被他拍了拍肩膀，下意识往旁边一跳，就怒目看来。

 

“别这么戒备嘛。”赵云澜笑，指了指那飞在前面的叶子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鬼王老实地摇了摇头。

 

“这叫符咒。”赵云澜心想，这小家伙可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昆仑在他面前也不会用这些，只不过等到他收集了魂火回去，就要和昆仑做下约定了，想到过后的种种，他就忽然觉得有些沉重起来，心里免不了有些怅然。

 

小鬼王却没注意到他这许多的心思，只看着那符咒有些好奇，又觉得亲切，便伸手去摸。

 

赵云澜及时拦下他。

 

“这可不能乱摸。”他把小鬼王的手放下，又试探着去摸他的头，可能是好奇于方才符咒躲他的模样，小鬼王一时没反应过来，叫他在头上揉了一揉。

 

赵云澜在他愤怒的目光里讪笑着收回手，又背到身后猛的攥紧又松开，十足一副猥琐模样。

 

“我这个是用来定位的，所以没什么杀伤力，但你要是碰一下，他就要掉地上没办法追踪了。”他一边讲，一边跟着那片叶子走，转过头来和小鬼王讲：“你以后要是遇到其他的人或者鬼啊的用这种东西，可要小心一点，不要被他们伤到了。”

 

他说着，又捻了一片枯叶在上面画了几笔，吹了口气，便有一簇火焰猛地窜出，在黑暗中乍然亮起，映的小鬼王脸上肌肤苍白。

 

“看到没有，别人的符咒你可不准乱碰。”他不敢多说，天道在冥冥之中有着一定的制约，令他不能透露关于未来的消息，但这样的一点警示，于小鬼王而言，虽然算不上什么很有用的东西，但他仍旧是忍不住同他这样一字一句的讲。

 

5、

 

沈巍一时不知道自己的手脚应该在哪里放。

 

如果是放在从前，他可能会蹲在功德古木的树根上，或是抱着树干冲着昆仑君发呆，他那时没有诸多顾虑，便怎样自在怎样来，但若是昆仑君一眼看了过来，又免不了觉得自己这样不够端庄，所以摸着树干坐起来学着昆仑君的样子盘膝坐下。

 

昆仑君倒像是没有很在意，他看得出沈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也看得出沈巍应该不会在这里留的太久，所以他像往常一样在树旁坐下，只当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邂逅。

 

沈巍在他对面的树根坐下，手放在膝盖上，抬眼去看他，见他眉目同记忆里丝毫没有不同，不经意便红了眼眶。

 

“我…”他眨了眨眼，试探着问出口：“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可能是轮回晷，昨夜我察觉它有些异状，今晨的时候我们就被轮回晷送到了这边。”他这样说着，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通古往今，本就是不可为之事，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他这样分析，昆仑一只手支着下颌看他嘴唇开合，和小鬼王有着相似的轮廓，但却不是同样的风格，这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沈巍察觉到他的目光，一时放慢了语速。

 

“你想知道这对未来或者过去，会不会有什么影响。”昆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微微一笑：“不会的，你大可放心。”

 

“你知道，有先圣可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一说，但其实也不过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是个不可捉摸的方向而已。”

 

“虽然这方向不可捉摸，但也多少是个指向，因此我们对未来多少都有所预见。”

 

昆仑看着他眉头愈皱愈紧，不禁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道：“我并不知道有这一日会遇到你。”

 

“除却刚才一道天雷，你可见如今有何异象？”

 

沈巍摇了摇头。

 

“可见是，时间洪流之中也会偶有变故，因为不会干扰到未来的进程，因此也就不会被我所感知，你的来去，对过去与未来皆无影响。”

 

“因此，我虽然也不知道是何缘由，但却并不紧张。”

 

昆仑话音落，看着他似是长出一口气，又笑了笑接着说道：“但你却心中紧张，你所言的我们……是另有其人吗？”

 

“嗯。”沈巍点了点头，他此刻冷静下来，见此异状，又想轮回晷之于时间空间皆有关联，应该是灌注在上面的执念同他开了个不可说的玩笑，才会把他和赵云澜送到这远古洪荒来。

 

那么如此来看的话，赵云澜此刻恐怕是和小鬼王在一起，也就是过去的他，这样来想，他便觉得不是那么的担忧了。如果是过去的他，想来是不会随意伤人，且以赵云澜擅长拿捏别人的本领来看，忽悠区区一个小鬼王是再简单不过了，他便放下心来。

 

“无妨，我想他也应付得来。”沈巍一笑，放下心来方能真正坦然地面对着昆仑君，像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模样，他笑罢了抿着嘴唇，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的目光不免带了些复杂的情绪，但那目光在显露在外之前，已经习惯性地被克制下来。

 

心底翻涌的情绪也实在太多，想说的也太多，但真正能说出的寥寥无几，以至于他一时只能沉默，最后抬起头来，在昆仑君了然的目光里开口，带着些久违的纯粹与直白。

 

“我…很想你。”

 

6、

 

赵云澜打了个喷嚏，小鬼王一脸奇怪的看过来，他摸了摸鼻子笑，说肯定是有人想我了。

 

小鬼王不置可否，眼前已经依稀出现了另一朵魂火的踪影，他几个纵步跑过去，那副对待无价珍宝一样的表情赵云澜已经看过了好几遍，但每次看，都仍是忍不住心中叹息。

 

他等到小鬼王把那朵魂火收集好了跑回来，这一次一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像是对他十分信任，而又有所求的模样。

 

赵云澜咳了一声，揉了揉手腕说：“唉呀，你看，我们也走了一整天了，你都不休息休息的吗？”

 

说着他比划了一下小鬼王尚未抽条的个子，摇头道：“小家伙，你不吃饭的话可是会长不高。”

 

小鬼王皱了皱眉，他便紧加一句：“长不高昆仑君怎么喜欢你？”

 

小鬼王的目光一下子变了。

 

他有些危险地看着赵云澜，像是在心底琢磨要怎样才能最为快速地解决掉面前这个人类，他知道的实在太多，能够出现在这种地方，又知晓怎样寻找昆仑君魂火，且又看起来对昆仑君了解不少的人类，难免是对昆仑君没有企图，若是他对昆仑君有所企图，那便只有一个下场。

 

赵云澜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坏事了。

 

他在心里暗骂了两句怪他自己多这一嘴，一边脸上又挂上笑容冲着小鬼王摆手：“不我不是，唉我对昆仑君真没想法，你别紧张。”

 

小鬼王显然不信。

 

“你看，我对你可有恶意？”赵云澜向他走过来，张开手臂对着他，见他没有动作，便一步一步向前：“假如我对你有恶意的话，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就不会对昆仑君造成任何影响，可是你看我，我把我所知道的事情都坦白给你了，如果我要害你，或者害昆仑，我这不就露馅了吗？”

 

“我真的没有恶意。”他走上前来，屈身下来同小鬼王对视，随后伸手抱住了他，而小鬼王并没有挣扎。

 

“我只是，很高兴看到你。”

 

话音落，只听到咕噜一声，好不容易煽情一把的赵云澜脑袋在小鬼王肩上一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你是真的都不会饿吗？”

 

小鬼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摇了摇头，有些犹豫。他也并非是不知道饿，只是过往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曾在昆仑君面前进过食，而过后同昆仑君走的时间久了，渐渐也就不乐意在别人面前啃幽畜脖子了，他觉得这样看起来也实在有些粗鲁，昆仑君那样的人是决计不会这样进食的，但他也没有办法，就自己偷偷一个人躲起来吃。

 

可现在这个人一直跟在他身边，叫他连吃饭的机会都没有。

 

赵云澜看他为难，左右想了想，大致也就明白了事出缘何。他摸了摸口袋，摸到了两个硬邦邦的不知道是什么，掏出来对着火一看，才发现是沈巍之前要他戒烟的时候在他口袋里放着的棒棒糖。

 

“你吃吗？”赵云澜拿着在小鬼王面前晃了晃，剥了一个大大咧咧地塞进自己嘴里：“是甜的。”

 

小鬼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赵云澜立马把另一个放在他手上。

 

“不过只能挡得一时，抵不了太久。”赵云澜帮他剥开糖纸，顺手就把棒棒糖塞进他嘴里，眼见着小鬼王一愣，又动了动嘴角，像是在吸吮棒棒糖的汁水，面对着这他从前没有感受过的味道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都自己躲起来吃饭？”赵云澜趁机又摸了摸他头，在小鬼王瞪过来之前松开手。

 

“那我们现在去吃饭吧，我看着你吃就行。”

7、

 

“我虽然觉得，你同他很像。”昆仑看着他，并未去回应他的直白。

 

“但你们有一些不同。”

 

他话音落下，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天边滚滚乌云几乎瞬间便聚了满堂，电光在云层之中叱咤，风卷起地上的沙尘，呼啸着向天边去。

 

沈巍摇了摇头，只看着昆仑，一双眼睛之中承载许多。

 

昆仑君定定地看着他，过了些时候，长出一口气。

 

“那就好，我明白了。”他长久以来的担忧与不安得到了一些不甚明了的回答，天道阻碍了他去问未来的细枝末节，但也因此将一个可能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寓意昭告于他，对他来说，便已经足够。

 

能说的话有限，沈巍心想，昆仑君从做下决定起，就从未畏缩退惧过，他心中已有的方向，从来不需要一个来自未来的人告诉他方向会怎样发展，因此他也并不刻意地想着要去提示昆仑什么。

 

他只是，已经太多太多年，没有再这样见过昆仑。他见过昆仑太多转世，目送着他们生老病死，再独自一人去引渡昆仑的魂魄入轮回，随后又是一场人间事。

 

从前他年幼无知，只跟着昆仑听他讲过些神农传道的事情，讲的七七八八，却是从不涉及情爱一途的，故他从来不明白这些事情。

 

但他此刻，经历了万年岁月重新回来，在这数千年时光里从未褪色过的情感在这一刻忽然涌动起来，越是压抑的长久，越是反抗的激烈。

 

沈巍站起身来，向前两步，一双眼睛里盛着万年的情意与温柔，却并不唐突，只堪堪地守在应守的界限内，向着昆仑君走去。

 

他并未想要多说什么，但天边的惊雷仍是向着地面扑来，紫色的电弧扯着空气在天地间炸裂，带出一连串的火花，像是要阻止他们之间越近的距离。

 

沈巍停下脚步，过了片刻，又重新向前走去。他知道为何有规则阻拦他们的靠近，因为他与昆仑呆的越久，就越会让昆仑发现他生出的三魂，以及其他种种，虽然昆仑不知为何他会生出三魂，但由此一来，足够让昆仑去推算未来的进展，因此在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过后，天道便不允许他们再靠近对方。

 

他在接连落下的天雷间冲着昆仑君笑，面目隐约同万年前的小鬼王一般重合，纯粹而又直白，但又多了温柔与爱意。他眼中什么也容不下，不管不顾天道不愿让他们过于亲近，在惊雷之中，眼里只有面前的这个人。

 

越近，昆仑君却也并不讶异，只淡淡地冲着他笑，问道：“看来天道不允我太靠近你，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沈巍的步伐一滞，冲着昆仑君笑了，他看起来忽然有些腼腆，随后抬手扶上昆仑君的肩膀，低下头来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8、

 

小鬼王站在黄泉的入口犯了难。

 

他手里拎着一只洗干净的幽畜，血已经都放掉了，赵云澜不大放心，还想生火给他烤一烤，但后来想了想，他洗完了还要再拖到黄泉之下去，烤了再带下去就更脏了，这才作罢。

 

赵云澜看他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心想这人虽然变小了，倒是和长大的时候一模一样知道担心活人下不去黄泉啊。

 

他于是从贴身的地方摸出来一片鳞片，泛着些金属色泽的光芒，赵云澜冲着小鬼王摆了摆手，随即率先跳了下去。

 

小鬼王见状大惊，跟在他身后往下跳，下了水才发现这人全身裹在一个圆圈之中，正冲着他笑。

 

他也顾不得生气，伸手去拉赵云澜的手，带着他向黄泉之下游去。

 

赵云澜被他拉着，看了看小鬼王另一只手上拉着的幽畜，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的地位十分堪忧。

 

这一次不像上一次沈巍带他出黄泉的时候那样快速，赵云澜想了想当时沈巍一边给他渡气一边赌着气跟鱼雷一样往上冲的场景，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遗憾，小鬼王当然没这个心思，按现在的状况来看，别说给他渡气，别惹急了咬人就不错了。

 

他跟在小鬼王身后向下游去，回头望了一眼，天光透不进这片被遗弃的土地，更不用说会透入这片黄泉。四周是无止境的黑，越往下越压抑，叫人分不清到底已经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

 

人在黑暗中实在太容易失去感知，对时间，对空间，对气味皆是如此。赵云澜心想，如果不是小鬼王从进来以后就一直拉着他，他恐怕又要像上次一样不知道沉多久才能够踏入那片地方了。

 

小鬼王一直在往下游，时不时地回头看看赵云澜，也怕他跟不上来。他扭过头来，赵云澜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还不太明白，只好回过头去接着往下游。

 

没过多久，就进入到了那处隐蔽的所在，功德古木根系周围的那一处空间。

 

赵云澜撤掉水龙珠的防护，在地下走了两步，抬头一看，小家伙这是把先前搜集起来的魂火统统都揉在一起摆在家中了。

 

赵云澜向前走了两步，小鬼王忽然拦在他面前，一双眼看过来，写满了不赞同。

 

“好好好，不动就不动。”赵云澜冲他摆了摆手往后退，在树根的旁边坐下。

 

“我说，你找了多少年了？”

 

“年？”小鬼王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回答道：“找了很久，不是总能找到。”

 

他低头啃了一口幽畜，小心翼翼地擦掉嘴角的血，又接着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找到这么多。”

 

说完，他又看向那一团先前搜集的魂火，闷闷地说：“还不够，还差一些。”

 

看得出来他对于一直都没有能把昆仑左肩魂火收集齐这件事感到十分失落，赵云澜赶忙上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他说道：“没关系，你很快就能收集齐的。”

 

小鬼王疑惑地看他一眼。

 

赵云澜又咳了一声，抬手去摸小鬼王的毛茸茸的头发，他今天似乎格外喜欢去摸这个小家伙，而小家伙也逐渐不那么抗拒他的接触。

 

“你会变得很强。”赵云澜摸完了，坐回树根旁边，眼中的情绪一时有些复杂，他这样开口似乎很是艰难——因他总会想到沈巍在这一万年中，不知道有多少时间是在这样阴暗的黄泉千丈之下等待着他一世又一世的轮回。若说想要他当年干脆放弃，也不是没有想过，但他看着小鬼王的眼神就知道，这样的话他根本没有说出口的必要，末了，他定定地看着小鬼王，说道：“你要相信，你会变得很厉害。”

 

“直到连他也可以保护。”

 

小鬼王闻言一愣，随后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滴落的血汁，不知道想了什么，冲着赵云澜笑了。

 

9、

 

“哎，没小时候可爱了啊。”昆仑君待到他退开，方歪着头笑了，天边黑云褪去，电光黯淡，终于又变回了晴空。

 

沈巍也笑，后知后觉地生出些害羞来，再次坐下的时候，忽然自在了很多。

 

“你是不是想这样很久了？”昆仑君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沈巍方才平静下来的面色，又因为这句话染红了耳尖。

 

“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肤浅。”昆仑君摇摇头，接着说道：“我又一次鄙视你了。”

 

他话是这么说，眼中的表情却堪称温柔，沈巍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忽然就开始疯狂地想念起赵云澜来。

 

他并非沉溺过往，他只是在这万年的时光里，曾经无数次在梦中看着昆仑的背影，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上古诸神渐次离去以后，独自撑着这一方天地，而在他无数次的梦里，都想要去拥抱一下昆仑。

 

昆仑很轻易地就看出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快到时间了。”沈巍皱了一下眉，感觉到有什么仿佛在召唤他离去，昆仑看着他摆了摆手，重新又支着下巴靠在树根上。

 

沈巍的身影在他面前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但目光仍旧灼灼，而昆仑看着他，同样目光一瞬不曾偏离。

 

远处有两道人影向这边走来，沈巍看去，认得出其中一个是尚年幼的自己，另一个是穿着睡衣，同他一样逐渐变得模糊的赵云澜。他心中一时安稳下来，远远地冲着赵云澜笑，又看见小鬼王的手上捧着一团魂火，便知道应该是赵云澜帮着小鬼王一同找齐了剩下的几片魂火，他们一同来，就意味着双方将要碰面，而一个世界里不可能同时出现两个昆仑君与小鬼王。

 

是时候回家了。

 

10、

 

赵云澜回到家中的时候豆浆还温热着，沈巍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看到他紧跟着回来才长出一口气，面色变得好看一些。

 

“哟宝贝儿，想我啦？”赵云澜冲着他笑，在沈巍起身的时候按着他亲了一口，随后向卫生间跑去，只留下一串话音：“别，等等我洗一下，下次再搞什么洪荒一日游你好歹等我把鞋子穿上再走啊。”

 

沈巍靠在门口看他。

 

“你回来的还挺早。”赵云澜冲干净了身上的泥渍，叼着牙刷口齿不清地转过头来冲他笑：“怎么了？就没想多呆一会儿吗？”

 

“想见你。”沈巍也笑，眉眼越见温柔。

 

天道循环不息，没有人可以阻止时间流逝，洪荒的气息早已被尘埃掩埋，过往从来不值得沉溺，即便是真实的。

 

沈巍走到他身后，抱住赵云澜略显瘦削的腰，埋首在他肩上。

 

“哟这么主动，那今天晚上我们换换位置呗。”

 

沈巍闷着头笑了一声，起身向外走去。

 

窗外是人来人往，今天是周六，过往行人不若平日匆忙，晴光正好，胜在悠闲。

 

寒冬早过，春寒虽料峭，最终也化作一汪暖意，卷着湿润的气流送入龙城。

 

是盛夏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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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过去相见的想法有借鉴鸢尾灯太太的酒茨《地藏像》

太太是神人，而我……

算了，就不提我了……

至于轮回晷………我就是抓轮回晷来充个壮丁

感觉还有我想写但是没能写出来的地方，但是脑洞贫瘠，也只能写到这里了

巍澜属于P大，OOC是我的。